深夜，大巴里灯光昏暗。
距离家越来越近了，姜余独自清醒着。
姜余记得在他中学的时候，书上教过一个生物学概念，自然界中有些生物之间存在着互利共生关系，彼此共存。
满足自己生存需要的同时又让对方获利，比如依附于海螺外壳上的海葵，比如啄木鸟与树木，两者分开后各自都将难以生存。
现在他和许明月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。
许明月亲口证实她失去法力这件事并没有让他觉得失望，在他看来，相比起无所不能的女侠，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更适合这个时代。
只是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惊讶了。
许明月借给了他一个天马行空的梦，告诉了他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活里的柴米油盐、狗屁倒灶之外，还有许多未知的奇迹，还有很多让人心生敬畏的美好。
像是放在身上的一个香包，只要细细地去轻嗅一番，就能让他探到日常琐碎的水面之上，去感受浩瀚的星空以及生命更深邃的涵义。
这种看见更广袤的世界的机会，对于他而言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而他能给许明月的除了照顾她日常生活的责任，更要紧的是让许明月能够在这个思潮汹涌的时代中软着陆。
逐渐去认识到这个世界里的美好，学会怎样分辨善恶，保护好自己。
不至于吃太多没有必要的亏，不至于受别有居心的人的伤害。
这些事给了姜余不小压力，就像一个才考七十分的家长光靠自己教不出一个能考一百分的孩子，一个光会做白日梦的男孩也做不到教育好另一个人。
窗外的路上川流不息，车内身旁有个正熟睡的身影，姜余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“得尽快啊……”
在姜余二十三岁这年，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责任两个字的涵义。
……
……
……
琴城长途汽车站大门口前。
此刻正是每年最繁忙的时候，人群汹涌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从车站里钻出来。
“女侠别看了，走吧，以后有的是机会看。”
许明月停在原地，这下彻底是不走了。
她盯着姜余的脸恶狠狠地说：“我昨天和你说过我已经是个普通人了，你再叫我女侠，你不觉得有点，有点……”
“阴阳怪气？”姜余随口接话道。
“你都知道你还这么叫我？”许明月瞪大了双眼。
这个人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打，怎么活到现在的？
转念一想，这么大个，皮糙肉厚的，想揍疼他确实也不容易。
“一会儿改不了口。”没好意思接着对视，姜余撇过头去，嘴里嘟嘟囔囔的。
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杀伤力吗？姜余的心止不住扑通扑通的。
两汪清水似的褐色眸子，长长的眼睫毛装饰在上边，平时带着些冷淡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，刚才瞪他的那一眼却格外勾人，差点让他没挪开眼。
被姜余的回答一时无语到，许明月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，既然你改不了口，那我就学着你说话。
“那我就叫你……”许明月张口就作势要骂，可是刚想给他起个什么侠的名，又突然犯了难。
这人有什么大毛病吗，怎么一下还真想不到？
见许明月那副狠话说到一半低头思索的样子，姜余在人群里直接笑出声，不会真有人不知道怎么骂人吧？
不会吧，不会吧？
这时许明月想起了什么，顿时来了主意，抬起头，用比先前更加凶狠的表情道：“穷侠！”
姜余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
……
直到姜余打的车到了，沉默还在持续。
许明月熟练地钻进了车，然后她好像知道什么会发生似的，一只手搭车窗边沿，支棱着脑袋侧头看向外面的姜余。
姜余关上了后备箱，没有去坐前排，弯腰挤到了后排座位上。
转头就见许明月正安安静静坐在那，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下，静静地看着自己。
姜余愣了一下，怎么好像自己又要被拿捏了？
既来之则安之，努力调整了面部表情，清了清嗓子正声道：“女侠，你不能用这种词骂人的。”
“嗯？”许明月眉头一挑。
坐在前面的司机师傅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，现在年轻小情侣的称呼真是越来越刺激了。
“呸呸呸，许明月。”姜余立马改口，“就你叫我穷侠，这种事就像是你对着一个矮个骂他臭矮子，你明白我意思吗？”
许明月闻言面色微变，她现在就不待见矮这个字。
姜余没有察觉到对方神情的细微变化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：“你说一个人懒或者贪吃，这是一回事，但是你要说是个穷侠，这就，这就有点……”
“你大概不理解，在我们这里钱不是一个小事，大家都想多挣钱，对于穷这个字比较忌讳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许明月有些不耐地摆摆手。
这人也太喜欢讲道理了，他要早改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？
“我理解你的意思，我不应该用你在意的事情来笑话你。”许明月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姜余听到这句对不起就觉得有些不妙，女孩子说对不起那可不一定是真的对不起，说不定心里暗暗给他记了一笔。
他低头一阵懊悔，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较真，毕竟许明月也不是故意的。
谁知许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，接着细声说道：“以后想讲道理就讲吧，虽说我不是故意的，但不代表我有让你憋着不开心的权利。”
姜余抬头只见她正静静看着自己，那双不带人间烟火气的眸子里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，一闪一闪的却牵动着他的心绪。
是了，她也想和自己好好相处啊……
两人相顾无言，随即又各自回到自己的那扇窗上，有种难言的默契在车里小小的空间中弥漫着。
……
欧阳师傅今年四十六了，琴城本地人。
他每天就是接平台的单子，一趟一趟地拉客。收车下班了回家陪老婆孩子，偶尔喝点小酒，喝完了挨顿打，老婆揍的多了早习惯了，拿来醒酒正好，小日子作息特别规律。
和琴城的大部分私家车司机不一样，他不爱开车的时候水那个几百人的微信群，家里几张嘴都指望着自己，该开车的时候就安稳开车。平时拉客见是单独的一个人他就放放歌，要是上来俩人，除非顾客主动要求，否则他是从来不肯开电台。
这不，今天又听了一出戏。
听到这俩小年轻的对话，他就止不住想起自己年轻时候，那会他还不是谁谁家的爹，自家媳妇也还是那个温柔扭捏模样，处处让着自己，后来有了孩子，俩人脾气争先恐后地往上冒。
可再怎么样，身边的人一直都还是原来那个，比多少人都要强了。
今天就不喝那小酒了，接了这单就收车，回家吧，回家吧。
……
天色渐晚，街头的年味越来越足，刘天王的歌声渐渐钻进小街小巷里。
回家的路上，一辆车稳稳地载着三个人，路的前方是两个普通的家庭，只有热腾腾的尾气留在后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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